□王祥奎
追寻作者籍贯,窥见青海方言文化印记
罗常培先生对语言与文化有段精辟的论述:“在我国各地丰富的方言词中,积累着丰富的中国古代文化现象,如果我们用历史唯物论的方法去推究这些方言词的产生、死亡、转变及新生的社会背景及经济条件,回溯其最初的来源,那么,我们不但可以发现语义演变的有趣历史,还可以为我们反映出颇具特色的地方文化风貌和文化史上被掩盖的一些事实。”
在各地的方言中,不仅能窥见承载着大量的历史文化事实的地域文化印记,而且会发现一种方言系统将某些不属于其地域特点的词汇融合进来,成为与自己方言融为一体的组成部分。
青海汉语方言属于北方方言,但在某些程度上与江淮流域的吴语方言有些相同或相似,这与青海汉族的历史有密切的关系。
翻阅中国古经典书籍,只要反映江淮、山西一带地域文化生活的作品,如《西游记》《红楼梦》《金瓶梅》等书籍中都能找到至今活跃在青海汉语方言的影子,细细品味,妙趣横生。
《西游记》《红楼梦》《金瓶梅》等作品中之所以皆有与青海汉族方言相同、相似的词汇,这与作者的籍贯有着很大的关系。据考证,《西游记》《红楼梦》及元曲等经典的作者大多是江淮一带人氏。而江淮方言主要是吴语方言。所以很多古典作品中,青海方言最为集中的要数《红楼梦》和《西游记》了。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于1724年生于南京江宁织造曹頫家里。《红楼梦》中,曹雪芹将南京方言用于作品中,反映了他那个阶段的生活环境。
研究青海地域文化的专家张成材认为,青海方言与南京话、安徽话的对比,青海话更接近于安徽话,两者有更多的相同处。青海东部地区,迄今流传其祖先来自南京、江苏及江淮一带的说法,因此青海汉语的主要来源可以说是江淮流域的官话。
而根据安徽省枞阳县地方志办公室编纂室主任陈松郭考证,《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就是安徽人。元曲四大家中除了马致远是北京人外(有异议),其余三人皆为山西人。
就拿《西游记》来说,该书中就用了安徽新野的方言,新野人称“饺子”为“扁食”,称“脚脖子”为“孤拐”,此类方言在《西游记》比比皆是,而且与青海方言里的说法完全一致。青海方言中的“点扎(读抓音)”在古汉语中有指挥、率领之意,如《西游记》中第十回:“至次日,点扎风伯、雷公、云童、电母……”西宁方言则说,“你把我点扎着……”这里的“点扎”既有“指挥”之意,还稍有捉弄之意。
以上例子说明,明初汉族大规模迁徙与青海方言有密切的关系,江淮一带的文人雅士的文学作品中的方言也与青海方言有相似点。历史上,青海地处偏远,受高山大川阻隔,与内地交通不便,保留了大量古汉语,尤其是明代汉语的发音、词汇,形成了今天青海方言古色古香、与诸多名著中的语言相近相同的现状。
“珠玑巷”之说与《红楼梦》的渗透
而根据青海民间的宗谱及口头传说,青海大多数汉族其先祖在明朝洪武年间来自陕西、山西、南京、扬州等地。譬如,《民和县志》记载:据现有宗谱及口头传说,大多民和汉族,其先祖明朝洪武年间来自陕西、山西、南京、扬州等地;峡门乡石家庄《石氏源流》记载:石氏祖籍南京主司巷人,洪武年间来西域;《化隆县志》记载:今化隆境内大部分汉族自称祖籍南京珠玑巷或山西洪洞(桐)县;《西宁城西区志》记载:还有从陕西凤翔、宝鸡迁入青海河湟的汉民和来自南京珠玑巷的汉民……
由于“珠玑巷”之说的原因,使得很多青海方言与南京方言相同。譬如,《红楼梦》第6回:“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蹋也没用。”“跳蹋”:顿足跳脚。第8回:“又酽酽的喝了几碗茶。”“酽酽的”:形容茶水很浓。第10回:“大家散了学,金荣自己回到家。”“散了学”:放了学。第17回:“让他松泛一会子罢……”“松泛”:轻松。第28回:“薛蟠道:‘前儿我见了我妈,还嘱咐她,不叫她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说的,罚酒十杯!’薛蟠连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没耳性”:没记性。第42回:“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阿物儿”:怪物。第52回:“早有小丫头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醒鼻子”:即擤鼻涕,擦去鼻涕之意。第56回:“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通共”:一共之意……“上街”在青海方言与南京方言中皆称之为“上该”,“姑姑”皆为“娘娘”,脾气怪癖皆称之为“玍古”。第61回:“平儿听了,笑道:‘……拿你来顶缸的。’”“顶缸”:顶替或代人受过。第108回:“贾母得知便说:‘……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倘或”:如果,万一……
青海汉语方言属于北方方言体系,但它的有些内容却又与南方和中原地区的一些方言十分相似,再者基于曹雪芹的籍贯因素,所以名著中青海方言出现次数最频繁的要数《红楼梦》,这也与青海汉族从南京“珠玑巷”迁徙发配而来的传说似乎相吻合。
青海方言与其他经典作品的联系
笔者作为土生土长的青海人,常常翻阅《金瓶梅》《元曲》《喻世明言》《汇芳录》等其他经典作品,看到青海周边群众的口语与这些经典作品的地方语言竟如此相近相同,不禁兴味盎然。
尤其读《金瓶梅》时,笔者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觉得兰陵笑笑生就是土生土长的青海人,而《金瓶梅》就是用青海方言写成的一般。
让我们随手摘几句:第1回:“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甚是过意不去。”“宽转地方”:宽展地方。第2回:“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外后日”:大后天。第八回:“(士兵)取出家书,交与王婆,忙忙骑上头口去了……”“头口”:牲口。第26回:“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门柱上正吊得好……”“随身衣服”:平日里穿的衣服。“打你一顿,撵得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儿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寻趁人”:故意和人找茬儿。“兴儿与了火工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架”:添加。27回:“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鞋去了……”“敢是”:敢不是。三十一回:“等回你主子回来,没这壶,管情一家一顿……”“一家一顿”:将每个人打一顿。33回:“逼得我急了,我吊在枝干上寻个无常……”“寻无常”:自杀。
又如,“花椒红来红花椒,花椒的叶叶儿展了。阿哥活下的人花哨,我把个精神儿短了。”一曲中的“花哨”是花里狐哨的缩写,这里指耍滑、不稳重。《金瓶梅》第20回:“花里狐哨,乔龙画虎。”第23回:“在人前头花哨起来。”
“阴阳坡里拾蘑菇,精脚儿踏了个草坡。站下着想来坐下着哭,有心肠悄悄儿跑脱。”“精脚儿”指光着脚不穿鞋。《金瓶梅》第28回:“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脚儿进来了?”
再如:“清凌凌的水流水,当啷啷儿的淌了,热突突儿的离开了你,泪涟涟的想你了”。“热突突儿”一方言,在青海话中指活活儿离别。在《金瓶梅》第73回中:“一个热突突人儿,少了一个,有个不想不疼不题粘的!”而诸如“脸脑”“对头”“先后(指妯娌)”等青海方言词汇在《金瓶梅》《史记·孝武本纪》等古书中都出现过。
此外,在元曲、元杂剧、《喻世明言》等作品中也有青海方言的影子。如,元曲《来生债》楔子:“从今后休着你那心下熬煎枉受苦”。“熬煎”指烦恼、痛苦。在青海话及青海花儿中也有,“家里头蹲着受熬煎,跟上尕阿哥心宽。”
青海话中的“阿塔儿”,即指那塔儿或在什么地方。见于元曲《竹叶舟》三折:“又不是关津隘口,又不是你家前院后,怎么的唤渡行人在那塔儿有。”
马致远的《寿阳曲》称:“害时节有谁曾见来,瞒不过主腰胸带。”“主腰儿”指小棉袄。青海花儿中唱道:“大红主腰儿红死了,桃红的扣线儿絪了。上地下地地寻死了,寻着者脸蛋上啃了。”
再如,“相因”一词常见于青海话中,意为“戏言,占便宜”,而在《喻世明言》二卷:“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
“西凉的马超反潼关,割须儿弃袍的阿瞒。不维个花儿没营干,维下是心上的扯牵。”一曲中的“营干”,指办事情,斡旋之意,而在《喻世明言》39卷也提到——“却待人到安庆去,替他用钱营干。”
“曳靶”一词在青海方言中意为“尾巴”,青海人常说“你是我的曳靶”,青海“花儿”也常见:“大红鞋儿绿曳靶,曳靶上扎给的燕儿。阿哥走了魂丢了,给尕妹做两天伴儿”。而在《汇芳录》第19回也有这样的话语:“脚下穿着蓝布鞋子,绣的满帮花,连那大红曳靶上都绣的花朵”……
在青海湟中、湟源、互助一带,人们常用“稀屎冒箭杆”,形容人拉肚子的激烈程度。在元曲中也用“箭杆”来形容雨下得大、急。如《潇湘雨》三《幺篇》:“这雨呀,他似箭杆悬麻,妆助我十分苦。”元曲《荐福碑》三《小上楼》:“这场大雨,非为秋霖,不是甘露,遮莫是箭杆雨,过云雨……”相对而言,用“箭杆”来形容拉肚子的激烈程度比用这个词形容雨来得急要诙谐得多了。
古人称凌晨为“侵早”,杜甫诗“天子朝侵早”,贾岛诗“门尝侵早开”,而青海汉语方言则作“清早”,读同“侵早”。西宁人说某人有意思,善斗乐,令人发笑,常说:“那个人古着,笑死了。”“古”即“滑稽”,“滑”读为“古”恰是古代读音。在青海汉语方言中,这些很古老的汉语词汇为数不少,大多是中原古语遗留。
再如,青海人把脑子不大够用者斥之为“囊头”,为什么要把这种人称之为囊头呢?原来这个词来自吴语方言。南方人养蚕,蚕茧里有一种劣蚕,这种劣蚕缫出的丝无法做丝帛,只能做棉絮,术语“绵茧”,但养蚕人叫它“囊头”,并借此骂那些脑子不够用的人。青海人好多人的祖先是从南京发配过来的,到青海后无法养蚕了,但和养蚕有关的“囊头”一词却保留了下来。
再如,“年时”在青海话里是去年的意思,“花儿”里唱道:“年时价牵连到今年了,有缘法,才到一处儿了”。这个词在宋、元、明、清时期的词赋里到处可以看到。如,宋词《菩萨蛮》词:“年时忆着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
青海知名作家井石先生曾介绍,内地汉人通过屯兵、移民等形式进入湟水谷地的历史可追溯到汉代。由于湟水谷地千百年来一直处在较封闭的状态,汉语言词汇的发展相对缓慢。所以直到今天,我们仍可以从青海当地方言中发掘出很多青海人承袭下来、而在内地早已消失的古汉语词汇。有好多被青海当地人以为“土”得“掉渣”的方言词汇,却常常在古代文人雅士的骚词雅赋里出现。
由于青海的移民人口比例高,各种外来方言种类繁多,普通话推广比较早,普及率较高,所以,外地人到青海,明显感觉青海不排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语言的关系。
有调查显示,在青海地区,人们对青海方言的认同度较低,其实,关键在于青海本地方言是弱势方言,外来方言多而散,又形不成统一力量,为了便于交流,各种语音向共同语靠近,大家折衷于共同语。反过来,由于共同语的普及,青海汉语方言的使用范围(面)和使用的频率(度)都受到了限制。
决定方言演变快慢的直接因素是方言势力的强弱,强势方言在语言接触中影响别人而不是受人影响,典型的是粤方言,像青海汉语方言这种弱势方言恰好是相反的情形。现在,青海很多年轻人对老一辈人说的有些词汇已不能理解,语言的变化速度非常快。因此,青海汉语方言的逐渐萎缩成为必然,而其形成、发展的过程和规律,以及未来的面貌将成为地域文化研究者的关注和探索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