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63-0028 海东日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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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拉族文化视域下的诗性黄河叙述

——评撒玛尔罕诗歌创作

□冯晓燕

撒玛尔罕是撒拉族诗人韩文德的笔名,更是若干世纪前撒拉族东迁的起点。这座城是诗人韩文德关于族群文化记忆的原生点。无论是传说尕勒莽、阿哈莽两兄弟因遭尕最(即宗教法官)的嫉恨和迫害而带领同族18人东行,还是依据史料分析“尕勒莽东迁时是‘签军’,是(蒙古)西域亲军中的一支由170户组成的军队。这支军队的名称叫‘撒尔特’,被调往河西走廊驻屯”,都指示撒拉族大约于13世纪前半叶,由中亚伊斯兰教地区撒玛尔罕经新疆天山北麓、吐鲁番进入嘉峪关,最终辗转驻屯于今黄河岸旁青海省海东市循化撒拉族自治县。至今已有700多年的历史。这700多年里撒拉尔人依傍黄河休养生息——耕种、行商、歌吟、求学……“形成祖国民族大家庭中的一个兄弟民族——撒拉族”。每逢撒拉族婚礼,“对委奥依纳”(骆驼舞)演述追忆撒拉族先民从中亚东迁的经历,此外还有撒拉族传说、故事、神话共同构筑撒拉族族脉源流的精神图谱。

诗人撒玛尔罕接续当代撒拉族诗人秋夫、马丁等前辈的颂念,以沉厚、丰实、深情的笔触,继续追述撒拉人悠远、悲壮的行迹,继续捏塑撒拉人虔敬、笃厚的众生相,继续演绎黄河与族人血脉相承的记忆。诗人自述:“我的根就是在青海东部黄河岸边的一座撒拉族村庄。在公元13世纪的战争背景中,撒拉族祖先经过漫长的流离迁徙,最终在今循化县境内的黄河两岸定居并繁衍,是我国为数不多的外来民族之一。这段黄河就我的民族而言,是再生之地,重塑之地。而对我来讲,却是降生之地,成长之地。我作为这个迁徙民族的诗人,在诗歌写作的精神行程中不能不去追寻血液中有关民族的曾经记忆,不能不把黄河作为一个主题性意象而成为一种象征和精神。”黄河滋养定居于河岸的世代撒拉族人,黄河融入撒拉族血脉构筑撒拉族精神。作为命定的族群记忆的叙说者,诗人的笔端流淌着黄河宽博无尽的声响……

开阔处的黄河静水深流,它被引入河岸撒拉族人家的田地、庭院,引入诗人梦境般的童年。许多年以后,当傍着黄河流水成长的孩童成长为敏思的青年,当他拿起笔开始摹写生活时,便“开始关注黄河,给黄河融入撒拉尔民族历史的元素,把撒拉尔民族的命运和黄河涛声、浪花、岸上的炊烟按照自己的方式揉碎、发酵并调制成一行行文字”。黄河成为诗人故乡的底色,故乡的山川、人像、庭院、树木……都描绘在黄河之上:“微澜之水。静静地/穿越那些根须纵横的古榆树/那一座座寂静在大梦里的村落/那一丛丛在时间中蓬勃生长的灌树林”(《微澜之水》);诗人“叙述那些精美绝伦的事物/那条河,那座村庄,午夜和月亮下的姿态”(《叙述》);诗人“把目光温柔地贴向一条河流/风的絮语中凝视村庄的炊烟/白鸟飞翔,把灵魂涌上浪尖”(《悲悯》)。在撒拉族文化中,在黄河岸边对庭院精心布置的习俗,来自遥远的中亚先祖。这是伊斯兰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古西行记选注》中耶律楚才《西游录(上)》记录撒玛尔罕北临泽拉夫善河。因此“环郭数十里皆园林也。家必有园,园必成趣,率飞渠走泉,方池园沼,柏柳相接,桃李连延。”黄河两岸的撒拉族庄户也会引黄河灌溉田园,周围也都会有或大或小的果园,培植果树、花草和蔬菜。诗人用“三十年的光阴。我寻找童年时的那一朵杏花/它挣扎着从枝头落在地上……它无数次承受过岁月无情的肆虐/静听岁月走过的声音”(《杏花联想》)。无疑这里的“杏花”已经与诗人自身浑然一体,一同穿行在岁月间体味人生。故乡“是纷乱杂物的童年/是熟透的杏仁发出的光泽”(《故乡》),这是来自“河水”与“庭院”的记忆。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撒玛尔罕的诞生源自于这种关于家乡庄廓描述的乡愁。诗人用笔在民族历史中寻找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尼采认为,历史具有治愈创伤,弥补损失,修补破碎模型的文化的“可塑力”(plastic power),能够将过去的、陌生的东西与现在的、亲和的东西融为一体。当这族东迁的人们,随白骆驼寻找到黄河边的一口清泉安居下来时,黄河便接续泽拉夫善河滋养撒拉尔人的田园、庭院和长旅中焦渴的心灵。当诗人穿越入梦“然后听到涛声/仿佛在漂浮,飞翔/然后静入河岸的某座老房子”(《一条蛇穿越着梦》),这里有伊斯兰文化的审美,静水深流的声响是如同清真寺顶一日五次向四方信徒呼唤朝拜的阿拉伯文优美的吟诵声,它幽远清泠,似乎可以让远在千里信众的心灵同时得以抚慰。静夜里这流水声和伊斯兰著名建筑阿尔汗布拉宫里的清泉静流似乎是一般声响。于是“故乡”便在诗人撒玛尔罕笔下有形有声。浮世的欢乐沉静下来,“领着漂泊的人……恢复幸福的纯洁天真。/回到青年时代的草房,/不受冷酷的法规羁绊,/而在自然的怀抱中取暖”(席勒《诗歌的力量)》。静水缓流的庭院成为庇护身心之所,让远行的人找到归所,自适自在。

黄河经循化便出青海,日夜流淌不息,逝者如斯。在多数人眼里,青海便是黄河之源,但细梳黄河源流在流经循化段之前,已经历了在青藏高原腹地漫长的激越蜿蜒的旅程。黄河河源的探究是与先民对它的亲近距离的缩短而渐渐明晰的。《旧唐书·吐蕃传》载松赞干布率部下经星宿川至柏海迎接文成公主,这里的“星宿川”即今天的星宿海,“柏海”就是今天的扎陵湖与鄂陵湖。《新唐书·吐蕃传》载公元821年,刘元鼎奉命出使吐蕃,行经“闷摩黎山”就是今天的巴彦喀拉山,黄河就此发源,绕阿尼玛卿山(古称大积石山),穿牛轭湖,向南经四川松潘草原又绕一个大湾,过以驯马著称的甘肃河曲地区,汇诺尔盖草原上的黑河、白河,水量激增,挟磅礴之势经险峻的宁木特峡谷重新流回青海,为青海贡献龙羊峡与李家峡水势资源以修电站后,接受隆务河(藏语“九条溪流汇合的河”)汇入,从高处俯冲,于峡谷奔涌的姿态进入循化县。黄河就是这样几经蜿蜒曲折才抵达《尚书·禹贡》所记载的黄河源头“导河积石”之地——循化县附近的小积石山,以数万年生生不息之势滋养河畔的生灵万物。

公元13世纪撒拉尔人从中亚撒玛尔罕出发东行,辗转前进,经由天山北麓、吐鲁番进嘉峪关,经甘肃、宁夏,再向东南行至天水,折而西进,经拉卜楞进入甘家滩,继续行进跨过孟达山,最终行至循化地区。我们可以想见700多年来生息在循化的撒拉尔人,在驻居黄河河岸前经历了怎样的壮阔激烈的战事与跋涉。黄河与撒拉尔人都用平静如常的姿态涌送各自雄放豪迈的历程。而诗人在今天要“继续叙述远在天际的驼队/叙述追杀,掠夺,冲天的火光/叙述一条河流,两岸的村庄/炊烟,孤独和绵绵的情愁”(《继续叙述》)诗人讲述撒拉族东迁,因白骆驼驻足循化的传说:“是在倾盆大雨中丢失了它/是在黎明时分的草丛中发现了它/是在泉水中化成了石头……是在泉水的呻吟中砸碎了石头/涌出的血染红了撒拉尔大地/相关白骆驼的传说/我从不确信,但又天天叙述”(《白骆驼》)。卡夫卡说,生活是由最近的以及最远的两种形态的事物构成的。这两个世界不是截然二分的,它们相互交织与渗透,共同塑造着具体的生活范型。对于诗人撒玛尔罕而言,切近的现实和辽远的世界之间的彼此参照,构筑起了撒拉尔族群广博沉厚精神谱系。诗人笔下“一条河流,两岸的村庄”是一种现时态的存在方式,它意味着此时此地具体的生活境遇。“远在天边的驼队”却存在于现时态生活之外,它是现实存在的撒拉尔人“此时此地”无法企及的地方,诗人的远方是对历史的遥想,是对族群精神记忆的确证。

黄河还继续向东奔行,撒拉尔人历尽艰辛曲折终于与黄河相遇。诗人的记忆再次激活,诗人的时间才刚刚开始。伊斯兰文化认为人类的记忆是真主先天赋予的一种悟性,被后天尘世的纷扰所蒙蔽。诗人在经过长期的诗艺训练后,他先天的记忆被唤醒,感知被打开、感知力被打开,觉悟到最普遍意义的价值,这便是心灵的觉悟。这种觉悟让诗人不再挂怀于个人情感的得失,避免对某个个体的描摹与崇拜,而把族群的共性特征融汇于心,于是诗人“向欢乐者的欢乐致敬/向忧伤者的忧伤致敬”(《向高原致敬》),诗人叙述“生活者的痛苦/死亡者的欢乐”(《继续叙述》),诗人“向迷路者,醉酒者致安”(《致安》),诗人看到“仰望者在仰望中热血沸腾/追逐者在追逐中沐风浴血”(《时光》),看到“胜利者的辉煌,失败者的颓废”。诗人诗歌创作的视点是流动的,有多个视角。其中一种从高空往下看的俯视视角,尤为生动。《默读》中诗人从青海高原的天空、白云起笔,默读高原上狼、藏獒、羊、秃鹫、寺院、雪豹、牧羊人与高大的山体。《向高原致敬》是对高原生息万物的一次巡礼,《致安》以更为开阔的视野“向人间一切的美”致安,诗人的心灵之眼与全知视角融为一体,让个体精神消融在绝对精神之中,以此获得个体精神的永存。

在撒玛尔罕的诗歌中总能强烈感受到具有生命意味的崇高美,这应该是黄河呼啸磅礴的动力所赋予的撒拉尔人强健生命力的体现。诗人在《撒拉尔人的黄河》中这样叙说“从羊皮筏里溢出的传说中/从母亲凝望河面不安的神情中/我认识了黄河/那是先祖第一滴汗水的延伸/那是我们民族古老的血缘/那是一片流动的土地,那一封每一封浪尖/起舞一部血与泪的历史/每一声惊涛/回荡着乾坤的呐喊/黄河,就像无数脱缰的野马/扬起鬃尾狂奔”。黄河给予撒拉尔人的教化是从谋取生存开始的。在完全依靠人力取水和灌溉的情况下,河水是否能够被利用往往取决于流经地区的自然因素。读《影像记忆——20世纪30年代的撒拉族社会》一书,我有幸看到诗人笔下的筏子客在历史中真正的影像,可以想象在大河浪涛中与水搏击谋生的壮阔景象。虽然,撒玛尔罕的这首诗和这种类型的作品,立足于族群独有的记忆,却又自然融洽地融入了中华民族整体对黄河的历史情感和生命表达中。

历史学家王笛在著作《碌碌有为》中提出,历史是由平凡人在凡俗生活中创造的历史观。平凡人生命生息汇聚发出的“微尘之光”恰恰是民族性格形成的坚硬基石。“无法说出它的光芒/它的影子在膨胀/以微弱的光亮驱逐黑暗/跃出自身的殿宇/照耀某种微妙的深渊/某个角落,某种眼神/某粒尘土的世界/某段歌谣,比歌谣更加古老的吆喝/某种渗透血液的呐喊/某人闪电般撕裂的天空的声音”,诗人用急促的语势描写微渺的光芒,它们随处点燃,动力十足,似乎随时都将跃出深渊汇聚成团——这是生命的力量。崇高的审美体验是在面对挑战时不重结果,而注重行进过程中的历险、守护、坚持和富于任性的人格精神,这是诗性的核心价值。诗人在诗歌中将它生动地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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